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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夫人让换热饭给他们,虽是夏天,也不能吃冷饭。

    这下子热闹了,孩子们吃几口,就去找大人们热闹。袁夫人交待侍候的丫头,不许他们手中有食具,免得伤到自己。

    她一面照管,一面喜悦更多。

    繁花着锦的热闹中,她依然是娴雅的似谷中兰花。

    在屋子里孩子们制造的喧天热闹中,她笑吟吟的,也似带着万年不曾尘世沾惹的优昙花,让龙五不由得就生出感慨。

    父亲的一生中,姑母像是大过儿子们。

    感慨如潮,龙五在这里坐不住,说一声吃饱,走出去散心。别的人没放心上,五奶奶借此吓唬女儿:“父亲让你吓走了。”小姑娘对着她扮鬼脸儿:“哎,我才不信呢。”

    远山,在白天看似青空中虚影,在晚上看倒能轮廓出来,似心事淡淡勾描。龙五心潮起伏,回想到几年前。

    那是袁训母子离开的那一年,辅国公带着儿子们匆忙赶回,在家里大发雷霆,把儿子们一个接一个的审问,又派人四处打听。但好端端的四个人,姑母、小弟、忠婆和顺伯,就此不见踪影。

    尸首都找不到。

    辅国公一夜间似老了好几岁,又过上几天,几乎不眠不休。龙五知道凌姨娘母子拍手称快,已经向父亲进言,应该接管姑太太家业,辅国公给了龙怀文一巴掌,当时面如寒冰:“她们母子真的死了,所有家产全数烧化,给她们地下用去!”

    鲍姨娘回房,对着儿子长吁短叹:“国公又是一夜没睡,眼睛里红血丝一堆,谁劝他也不听,也没有人敢劝他。”

    龙五公子走出房门,见到的是家人进进出出,和父亲伤痛欲绝的面容。回房,是母亲的叹息。他索性出府,叫上几个知己,都是同年纪的公子们,往城外游玩。

    大家看他有心事,他也不肯说。直到酒用得多,在野店里他迸出一句:“这世道,真是没天理。”

    同桌的人都有了酒,在家里家外都有烦心事,你一言我一句的说起来。龙五的话匣子打开,和他们谈论着家中待遇的不平。家有好几个儿子,以辅国公府以前的乱劲儿,更是难平。

    五公子曾在军中呆过,他说的还有军中的黑暗。世家公子们,算和官宦们打交道长大,也知道官场内幕。

    一出接一出的说下去,就引来一个人。

    野店里还有一个人,就此留心。第二天就和龙五攀谈,他时政军事无一不精,龙五以后和他是书信往来。

    他说清平世界,有清君侧的,有犯龙鳞的。龙五当时年纪小,袁训走的那年十一岁,龙五也才少年长成,就是现在,也不能算是老于世故。

    满腔热血的五公子,觉得跟池塘每年清淤一样,有时候君侧也好,官场也好,也得清清。

    他倒不见得反对父亲,相反的,他和龙四没有靠山,龙大有项城,龙二龙三有定边郡王,龙六公子单打独斗,龙七最喜欢附和,龙八恨项城郡王入骨,还有个嫡子身份可以握住,龙四和龙五常有悲戚之感,自问在军中再呆,不受陈留郡王重视,就听从辅国公的话,弃武从文,重回家中。

    在这个安排上,龙四龙五都是感激辅国公的,认为这是一条正确的路。因为他们的父亲就是弃武从文职,这说明父亲的重视不是?

    龙四龙五回到家中后,更能感受到各家郡王的恶意森森。他们不止一次怜惜辅国公,龙五的清君侧想法就更清晰。

    但不管他怎么本着去为国公着想的心,兄弟们要东西,龙四龙五也不曾落后。谁落后,谁就吃亏不是?

    君子道义,用在现实上,常遇挫折。你忍让大度,别人当你好欺,这是最常见的事情。如你是皇帝,你对平民客气,平民说你有仁德。你是平民,对人太客气,总会遇到不正确认识的人。

    原因呢,不过是你在对方眼里,不具备威胁性。或者说,不强于他

    这个原因很滑稽,但处处得见。

    基于这种原因的认识,龙五更愿意和他那个知己联系,愿意和他倾诉一切不平事。但他也小心防范对方利用自己,虽然已经让人利用,他接触上很小心。他的母亲,曾为他送过几封信,顺便的回娘家上街,帮儿子去收个信。

    信在客栈房内,房是长包下来的,有人住,但白天鲍姨娘去的时候,大多没有人。

    雷不凡死去,鲍姨娘死去,伍掌柜的才露面,虽然他也不想露这个面。

    袁训母子的离去,可以说是龙五认识那人的导火索,也是他情绪发泄的导火索。

    在今天见到姑母笑得满足而无遗憾,龙五遗憾的恨不能咬牙。姑母是母亲,自己的生母也是母亲。

    脚下是柔软的青草,远山在繁星之中。夜风似能洗清他的胸怀,让龙五长长的,深深的,叹了一口闷气。

    “唉……”像是总不如意。

    他正在叹气,一个事事如意的人儿走过来。宝珠离开几步,轻声唤他:“五哥,”龙五让打扰到,回头见到又是宝珠,带着很想沉下脸,又怕宝珠起疑心,最后浮现出一片尴尬。

    “弟妹有事找我?”龙五冷淡。

    宝珠原地没动,她看不到龙五的冷淡,也似没听到龙五话中的冷淡,自顾自笑吟吟:“没事儿,见到五哥好似有心事,我来看看你。”

    “房里热,”龙五硬生生把“热闹”地最后一个字吞回去,依然目视远方。

    宝珠笑道:“是啊,这儿的天气,和京里大不一样,又一年过去了,我还是不太习惯。”

    龙五倒诧异了:“你不是习惯得很好?”买草场生孩子,不管从哪里看,都不错。

    身后传来宝珠的微叹声:“这不是我丈夫在这里,”语声转为甜蜜:“我丈夫在哪里,哪里就好,我就得竭力去习惯,五哥,你说是不是?”

    “啊?”龙五想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不适应,你可以走啊。

    宝珠也想等他回答,还是笑容沁在语声中:“他在哪里,哪里就是家,为了我家的完整,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龙五正在想生母,正好让宝珠扎中心病。面色一沉,扭转身子有几分气势汹汹:“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宝珠笑容不改,看上去丝毫不惧怕他。而龙五也知道,这位敢撒英雄贴招惹混混,她也不会怕自己。

    宝珠在笑容中,认认真真地再道:“我说,谁敢动我家人一下,我要他好看!”说过,也不是拂袖而去,而是客气的欠欠身子,嗓音亦是柔和:“五哥眼光不错,这地方足可以赏玩,请自便。”

    倒退几步,才徐徐转身,衣裙拂过青草地,袅袅婷婷回屋。

    在她身影重新融入那屋内的喧闹时,龙五才鼻子里出气,重重地:“哼!”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介女流罢了。

    和天下所有的男人一样,凡是不如女人的时候,嘴上出出气也是好的。

    当夜孩子们全要和加寿睡,倒也没难住袁夫人和宝珠。

    这里有给以后帮工盖的大炕,全是新盖的,像客栈里的大通铺。盖的不是直长条,是拐个弯到门后。

    袁夫人带着加寿睡在拐弯的那一处,孩子们睡在另一边。说笑吵闹直到宝珠睡下,这里还没有停。

    红花把纸笔收起,把宝珠才写的信折叠,侧耳倾听,笑道:“奶奶们是由放心把小公子小姐们交给我们,到现在是完全撒手,只是累了夫人,她也倒肯。”

    宝珠莞尔没有接话。

    自从年后出城回小镇上住,孩子们就时常来和加寿玩上一天,过一夜才走,国公府的嫂嫂们,从来没有不放心过的模样。

    至于说婆婆辛苦,宝珠理解她。她和舅父是一样的心情,这一代不好,但下一代还是俱多疼爱。

    宝珠忽然想到,小时候的龙氏兄弟们,也一定得到过母亲的疼爱吧?想到这里,宝珠扁起嘴,亏他们以前还对表凶不好,真真的是好意思啊。

    ……

    袁训揉揉耳朵,对坐在身侧的苏先笑道:“我媳妇肯定在想我,我这耳朵发烧滚烫的。”

    “噗!”

    苏先把嘴里的酒全喷出来,笑骂道:“不要脸,想媳妇就明说,还找理由说耳朵烫。”

    沈渭坐在袁训另一侧,慢条斯理地道:“依我看啊,是苏赫在想他。”

    他们坐在梁山王的大帐里,牛油蜡烛一点几十根,把帐篷各处照得通明,每个人面前几案上的饭菜酒迹全能看清。

    别人看他们在说话,也一样能看清。

    沈渭愁眉苦脸:“小袁,你说起嫂夫人,我就想到我儿媳妇。”小沈将军要定小袁将军的女儿,早让他扯着嗓子说过十几遍,苏先闻言就不奇怪,只大笑着问:“想儿媳妇怎么苦着脸?”

    “你想啊,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儿媳妇一天天长大,可我儿子还不在娘肚子里,以后媳妇儿大上几岁,这可怎么好?”沈渭唉声叹气,看似天底下就他一个大愁人,把酒倒进肚子里。

    梁山王居中而坐,郡王们在他左右两边,离他最近的,是他的宝贝儿子萧观。

    先有苏先的大笑,引起大家的注意,小王爷也看在眼中。他离得远,没听清沈渭说话,见他们在乐,萧观心痒痒的,大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沈渭没好气:“在说我儿媳妇。”

    萧观吃惊的眼珠都定住,上上下下把沈渭打量,话吃吃的都快不流利:“你儿子已经能娶媳妇?那那,那你几岁生的私生儿子?”

    梁山王呵呵笑了起来。

    “我还没儿子呢!我自己还不到二十岁,上哪儿生能娶媳妇的儿子!”沈谓火冒三丈,没事儿又拿我瞎掰,当着这些人拿我胡扯。

    萧观忽略他的怒气,直接松口气,拿个大手在胸前乱拂,他还要怪沈渭:“好险,险些我让你吓死,好好的你尽胡扯!”

    “没胡扯!小袁的女儿,是我定下的儿媳妇,我说的是她。”沈渭气呼呼,你把我吓死还差不多。

    萧观眼睛又直了:“什么时候定下的?”小王爷撇着大嘴似个瓢:“小沈,你家大人全在京里,没见过下定礼。”

    “不要你管!”沈渭回过他,低声再道:“这没你的事儿。”

    “再说,我儿子还没有出世,你们都不许乱下定。”萧观的话让沈渭跳起来:“为什么?”

    萧观翘鼻子:“等我儿子慢慢的挑过,你们才能定亲事。”

    袁训嗤之以鼻,对苏先低声道:“他以为他是谁?我有再多的女儿,也不给他挑。”话才落音,萧观面对他,一脸的小心翼翼:“姓袁的,”

    “在!”这带足温柔的一声姓袁的,把袁训膈应掉。

    小王爷下一句话,更能膈应人。萧观揣着不安:“你家女儿生得挺好,但长大了,不会越长越丑吧?”

    袁训也火星要乱冒了,忍下去,一指沈渭:“我女儿已定给他家,长丑也是他家的事。”袁训并没有明白答应沈渭,但今天的话是这样回的不是?

    沈渭眉开眼笑,这是他从袁训那里头一回听到准话,他对萧观咧咧嘴:“就是,我家的人,不要你管。”

    他们两个说得跟真的似的,萧观急了。大手一展:“慢来慢来,我儿子没定亲,你们都不准定亲。”

    辅国公和陈留郡王一起好笑。

    今天是给苏先送行,他明天就要离去,太子党们全在这里,闻言不服,一起质问萧观:“凭什么!”

    萧观大脸对于,摇头晃脑:“等我儿子挑一挑。”

    “真没道理。”太子党一起对他嗤之以鼻。

    都不理萧观,大家互相劝酒。萧观看着他们热闹,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又出声道:“姓袁的,”梁山王都听不下去:“大倌儿,你怎么总这样称呼袁将军?”

    萧观嘻嘻:“这样叫着亲热,”他还委屈:“打我认识他,我就这样叫他来着,是不是,不是越叫咱们越近,”他对袁训嘿嘿。

    袁训一脸拿他没办法,问道:“您又对我说什么?”

    “你女儿,”才出来三个字,让袁训打断。袁训略提嗓音:“我女儿去年就定给小沈儿子。”萧观不想放过谁时,就一直揪着不放。小王爷笑眯眯:“让你老婆再生就是。”

    连渊立即举手:“我要。”

    萧观得意上来:“这儿全是见证,你说在我后面了不是?”看向郡王们,看向国公们,再看向有资格在这里吃酒的将军们,小王爷面有得色:“是不是,我说在先。”

    袁训才不要和他结亲家,不管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张张嘴要说什么,让萧观立即堵回来。小王爷火了,他见到沈渭恼火,袁训恼火,总算他也可以恼火。

    “话是你才说的!沈渭去年说的,所以归他。我说在连渊前面,你再生女儿自然归我。”小王爷悻悻然:“当我好欺负吗?”

    袁训眉头一挑,就是一个主意。这下也不敢和小王爷发火了,免得他真的定自己女儿可就不妙。

    王爷家世是没得说的,就是小王爷生得怎么不像王妃,倒像王爷……这话像是不能说出来。但小袁将军心里转转,心想我的女儿全是花容月貌的,真的让小王爷要走一个,以后生下外孙,长得像他,这事儿不能接受。

    袁训陪笑:“我家女儿生得不好,全是越长越丑那种。”

    这是明摆着拒绝,帐篷里人全不喝了,听他们说话更可乐。

    萧观满面的大度:“没事儿,我不计较她长大了丑,反正我说了,你得给我等着,她长大变丑,我就不要了。”

    袁训让他噎住。

    太子党们看着不服气,连渊阴阳怪气:“亲事原来能这样定。”尚栋叹息:“唉,看你们抢,我都不敢说话。现在既然是这样,小袁,你第二个女儿给我吧,怎么着我都喜欢。”

    萧观把大脸一抬,想激将我没见到模样儿就定亲事,休想休想休想!

    我家的门楣,可是不差。

    骄傲到这里,忽然止住。小王爷想到对面那位是郡王堂兄的舅爷,自己也说过相当于自己的舅爷,既然是自己的舅爷,就不能说他门楣不好。

    但门楣再好,不看过孩子,绝对不定亲事。

    苏先看他眼珠子乱转,怕他等下又要出来锼主意,执杯对连渊等人道:“我说,你们还是先生儿子再说这话。再说小袁下边,指不定全是儿子。还定什么定。”

    连渊等都说有理。萧观更是摸脑袋要冒冷汗,也是。万一袁家全是儿子,自家全是女儿,不行不行。

    只能往家里进人,不能往外面给人。

    幸好这亲事刚才没吐口,小王爷笑容满面,幸好幸好。

    让他这样一闹,苏先喝酒的心都没有了。匆忙敬过梁山王和各家郡王国公,就说不胜酒力,回去休息,明儿早上路。

    他住袁训帐篷,袁训就和他一同回去。出来见月光似银,又就要分别,两个人悠闲的在空地上散酒聊天。

    “你这一回可算堵住许多嘴。”袁训微笑。

    依着苏先和萧观本意,不要很多兵马就想出战。但梁山王得为他们考虑,各给相同数量的兵马,两个人走两条路,均大获全胜,拿回很多战利品,给梁山王和太子党们长不少光彩。

    苏先是从没有进过军营的人,带兵就能胜仗,非议过的郡王们这就哑口无言,相信以后也不敢再乱说话。

    苏先却不满意:“要是人再少些,我也能打赢。”

    “你给我们留点儿脸,还要继续在这里混呢。”袁训笑道。

    苏先低笑:“你不要和我比,你和你媳妇比,老侯来信,你媳妇敢撒英雄贴,把我们全比下去了。”

    “哈哈,”袁训畅快地大笑。

    宝珠在信中没有告诉他,但老侯和他时常通信,袁训早就知道。袁训颇为骄傲,再一拳捶在苏先肩头,旧话重提:“所以我让你赶紧成亲,挑个和宝珠一样的人吧。不不,挑你喜欢的,你喜欢的,决不会比宝珠差。”

    只有自己兄弟,才会把自己媳妇往下面比。苏先正要感动,耳边听到草丛簌簌,袁训也同时听到,两个人一起转身,喝道:“谁!”

    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抛过来,同时有人急步跑走,看背影,袁训竟然生出熟悉感。他心头闪过异样,直觉他没有恶意,拦住苏先:“别追了,那是项城郡王的人。”

    衣裳上有标记。

    项城郡王军中,除去太子党以外,袁训想我没见过几个才是。

    低头沉思刚才那个人是谁,见苏先捡起一件东西。是个石头,上面裹着一张纸条。展开来,上面写着:“前有毒计,凡事小心。”

    这字丑得也不能看,好似才学字的人东涂西画。得认一认,才看清是这几个字。

    苏先递给袁训:“这是给你的。”他明天就要离开,应该与他无关。

    前有毒计,苏先想他前面的毒计还能少吗?不需要人来提醒。

    “应该是给我的。”袁训的直觉也这样认为。两个人这就没有散步的心,回到帐篷里去,对着纸条推敲着。

    直到第二天,袁训也没有想到那个人是谁。他一向记性不错,这一次竟然酒后失灵?想不通的事,他不会多耽误功夫。一大早起来,同着太子党们把苏先送走,再各回帐篷。

    过不了几天,也各自就要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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