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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救药,他们随便搭个帐篷都得耗费半夜的功夫,收拾行李装上雪橇又得半个上午的时间,还装得乱糟糟的,又捆不紧,路上还要停下好几次重装。所以有时他们连十里路都走不了,还有几天干脆就无法动身,没有一天是完成预定计划的。

    他们将缺少粮食,这是肯定的事。然而他们却无知地超过了定量来喂狗,使断粮的日子越来越近。那些外国狗,还没挨过饿,因而胃口极好。加之霍尔看到那些爱斯基摩狗拖橇时无精打采,毫无气力,以为是他们每天吃得太少,便把配给加了一倍。更糟的是莫茜蒂没能用美丽的眼泪和动听的哭声来劝服霍尔再给狗加食物,于是她就偷偷地喂干鱼给他们,但他们这样做却是吃力不讨好,巴克和他的同伴要的不是食物,而是休息。他们的活太苦,虽然一天走不了多少路,但沉重的行李严重地消耗他们的体力,快让他们散架了。

    挨饿的日子终于来了。霍尔一天醒来发现喂狗的食物仅剩一半了,而他们却只走了四分之一的路程。更让人忧心的是,这儿无论怎么也买不到粮食,所以他一面减少狗的口粮,一面增加行程,这好像是惟一的办法,可是事实很快证明了他们的无能,他们根本做不到。行李太重了,要狗少吃食可以,但要他们跑得更快却难了。就连他们自己,也不能早点动身以增加赶路时间。他们不懂得如何让狗去干活,也不懂得自己该怎么干活。

    戴博先死了,他虽是个卑微的小贼,常因偷吃被抓受罚,但他还是一个忠实的苦工。他的肩头伤痕累累,却得不到治疗和休息,伤势一天天恶化了,最后霍尔竟一枪打死了他。当地有句俗话:吃爱斯基摩狗的口粮,外来狗只有饿死。所以,那六条外国狗,只能吃到爱斯基摩狗口粮的一半,那就只有饿死了,别无他路。那只纽芬兰狗最先死了,然后是三条短毛狗。那两条杂种狗起初还能坚持,但命已如此,最终还是死了。

    到了这种地步,三人之间的温柔和气已荡然无存。北极的跋涉,已不再浪漫,不再神秘;而现出它本来的面目——残酷的现实。莫茜蒂不再为狗哭泣,而是忙着为自己流眼泪,忙着和丈夫、弟弟吵架。他们互相埋怨,相互谩骂,从不停止,一天到晚都是如此。生活的艰难、旅程的疲惫使他们急躁、愤怒,并随之扩大。他们缺乏耐力,缺乏那种历经磨难还能和颜悦色的意志。他们觉得现在拥有的只有痛苦,筋肉的疼痛、心的疼痛,于是,他们用尖刻的话语相互辱骂,从早到晚,一刻不停。

    莫茜蒂稍作喘息,查理和霍尔就急吵不已,他们都觉得自己干活多,并抓住一切机会表白。莫茜蒂一会儿帮丈夫,一会儿又护着弟弟。三人之间没完没了地争吵,从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快就拉扯到家里的其他人,结果连爸妈兄弟姐妹,活着的,死去的,都被扯了进去,而查理的政治偏见,查理的姐姐好搬弄事非与优肯河边的火堆被莫茜蒂联在一起,这些事到底有什么关系,只有莫茜蒂才明白,她抓住这些,加以发挥,加以渲染,还捎上几个查理家人的缺点。而这时,什么搭帐篷啊、喂狗啊,都忘了。

    莫茜蒂诉说着她的委屈——女人的委屈,她漂亮宜人,应该在绅士般的丈夫照料下享受生活。可现在,她的丈夫和兄弟对她太粗鲁无礼了。她的娇生惯养、好发脾气,本是习性,他们却在抱怨。于是,她就开始给他俩捣乱,让他们整日不得安宁。她不再关心狗的死活,而她却痛苦又疲劳,索性一路坐在雪橇上。她的确漂亮,可一百二十磅的体重,却是又病又弱即将饿死的狗拖着的重负。直到有一天狗被压得倒下了,雪橇不得不停下来。霍尔请求她下来。劝告着、哀求着,可她就是不下来,连哭带骂,说他们粗鲁无礼、残酷无情。

    有一次,他们硬把她拉了下来。可此后他们再也没这样做过。她像一个娇惯的独生子,装脚疼,走几步后就一屁股坐在路中央不动了。他们走了三里之后又不得不卸下行李来拉她。

    更可怕的是,他们因自己的过度疲劳而对狗漠然处之。到了帕夫芬格河断粮了。霍尔用左轮手枪换了几磅冻硬的马皮,这些恶劣的马皮是半年前从牧场里饿死的马身上剥下的,简直像铁皮。狗嚼着这皮条般的东西,如同乱发一样难咽。

    在这恶梦般的生活中,巴克依然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坚持着,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实在走不动了,便倒在地上,于是鞭子和棍子雨点般落在他身上,直到他爬起来。他的皮毛不再光滑、不再坚硬,他那丰满的肌肉不见了,露着青筋,皮肤也干瘪松驰,在道道皱褶的皮肤下清晰地显现了肋肌。这副样子多么让人心碎,但巴克的心没碎,那个红衣男人已经证明了。

    巴克如此,其他狗也一样,他们成了一具具骨头架子。连巴克在内,总共还有七条狗。在频繁和强有力的鞭打和棍击下,他们已不知道什么叫痛了。挨打时,仿佛那棍子和鞭子是落在别人身上,自己只是一个看客。他们是一具具骨头架子,生命的火花已微弱无比。一停下休息,那点微弱的光便会黯淡,失去颜色,甚至消失。只有在棍子、鞭子的捶打下,那点火光才微微发亮,他们又开始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前行。

    终于有一天,温驯的比利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霍尔的左轮手枪已换了马皮,他抡起斧头砍在比利的脑袋上,然后从挽具上割下他的尸体,抡到路旁。巴克知道,他们迟早有一天,会和比利一样。第二天早上,库纳又死了。只剩下五条狗了。乔太虚弱了,也不再有恶意了;派克累得神智不清,也不装病了;索雷克斯如此悲惨,没一丁点力气了;提克挨的打最多,他是个新手。巴克依然走在最前面,但也虚弱得不得了,时时头昏眼花,只凭脚下的感觉走路。

    阳春三月,风光无限好。然而不管是狗,或是人,都无心观赏。死气沉沉的冬天过去了,消失了。生机勃勃的春天复苏了。看,枯树发新芽,草木吐新绿,鸟儿在枝头欢快地唱着,跳着。大雁排成人字长队,也飞了回来。蟋蟀在夜间长鸣。白天,各种爬行的东西都拥在阳光下,暖暖地晒太阳。

    每一个小山坡上都流着股股清泉,泉水叮咚作响。万物都在融化,都在流动。优肯河上的冰雪也在融化,河水在冰面上消融,阳光在上面挤压,冰面破裂了,裂缝随即扩大,薄冰一块块漂浮在冰面上,逐渐融入水中,爆裂声、破碎声,洋溢着生命复苏的气息。在这明亮耀眼的太阳光下,在轻轻吹拂的微风中,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连同这些爱斯基摩狗,仿佛在奔向死亡之谷,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

    狗不停地倒下,莫茜蒂哭哭啼啼,霍尔骂骂咧咧,查理的泪眼中露出忧愁的神色。他们像垂死的人一样跌入瓦特河源头约翰·桑顿的营地。他们一停,巴克与同伴们像死了一样趴在地上,霍尔上前与桑顿谈话。桑顿正在修整桦木削成的斧把,他一边干活一边听着,偶尔提一些忠告,但他了解这些人,即便给了他们忠告,他们也不会照做的。

    “他们在前面也告诉过我们,说河底的冰层也在融化,最好别过去。”霍尔听到桑顿劝他不要过河时,答道,“他们还说我们到不了瓦特河,可我们到了。”话中不无胜利者的嘲讽。

    “他们说的是,”桑顿答道,“冰一点儿都不结实,只有十足的傻瓜,才会过河。我是不会用自己的命去换阿拉斯加的金子的。”

    “我说,那是因为你不是傻瓜,”霍尔说,“无论怎样,我们得立即去道森。”他一扬鞭子,“巴克!起来!快起来!该出发了!”

    桑顿继续干他的活,他知道没必要去阻止这些人,世界上少了几个傻瓜岂不更好。

    但是狗队没听从命令,他们太虚弱了,鞭子对他们起不了多大作用了。霍尔左抽右打,桑顿双唇紧闭。索雷克斯第一个爬起来,提克与乔紧跟其后,派克叫了一声,晃晃悠悠爬起身,巴克却一动不动,他静静地趴在那儿,双目紧闭,凭鞭子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不躲避,也不吭声。桑顿欲言又止,霍尔骂着,抽得更起劲了,查理站起身,焦躁地来回走动。

    巴克头一回不听命令,霍尔暴怒了。鞭子换成了棍子,但巴克还是一动不动。他下定决心,决不屈服,他有坚定的信念,当他被推进箱子时,这种信念就没消失过。他认为眼前的灾难就在积雪中,就在主人要去的前面。经历得已经太多、太苦,棍棒已不算什么了,他已麻木了,仿佛是在遥远的地方有谁在挨打,仿佛这个身体已不属于他了,离他是那么的遥远。突然,桑顿大吼一声扑向淫威大施的霍尔,霍尔连连后退,被桑顿吓坏了。莫茜蒂高声尖叫,查理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愣在圆木上站不起身来,约翰·桑顿站在巴克面前,极力控制着情绪,愤怒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再打他一下,我就杀了你!”他终于用发颤的声音说道。

    “他是我的狗,”霍尔答道,鲜血从嘴角流出,“躲开,否则我就收拾你。我要去道森。”

    桑顿没动,他站在巴克与霍尔之间。霍尔抽出他的长猎刀,莫茜蒂尖叫着,又哭又叫,桑顿拿着斧头回击,把刀打落在地。当霍尔试图捡起时,又被击落。桑顿捡起刀,两下砍断了巴克的缰绳。

    霍尔没有再还击,而且他的双手被姐姐紧紧抓住。巴克已经奄奄一息,也拉不动雪橇了。几分钟后,他们沿河岸走了。巴克听到他们走了,抬起头来看看,派克打头,索雷克斯拉着大辕,乔和提克走在中间,他们还是跌跌撞撞地行进。莫茜蒂坐在车上,霍尔在橇舵旁边指挥,查理跟在车后。

    巴克望着他们,桑顿跪在他身旁,用手轻轻抚摸他,寻找被打断的骨头。最后他发现巴克只是伤势很重,饿得厉害,骨头并没断。这时雪橇已走了至少半里路,连狗带人上了冰面。突然,他们看见雪橇的尾部像掉进什么槽里似地沉了下去,接着,橇舵以及靠在橇舵上的霍尔也从翘起的空中掉了下去。莫茜蒂的叫声撕心裂肺,他们看见查理转身回跑了几步,接着,整个河面裂开了,连狗带人全掉了下去,很快被融化的河水吞没了。

    巴克和桑顿相对一望。

    “可怜的孩子,”桑顿抚摸着巴克,说道。巴克舔舔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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